当计划生育的风声像冰棱般刮过北方村落时宁宁的哭声第一次在姥姥家土炕上显得多余。
四岁的孩子还不懂 “躲避” 的含义只记得母亲把她塞进姥姥怀里时棉袄里缝着的奶糖已经被体温焐得发软。
姥姥家的窗纸总在风里哗啦作响糊窗的浆糊混着灶膛的烟味在她鼻尖结成褐色的痂。
她的小床是用木板搭在灶台边的夜里能听见老鼠在墙缝里磨牙。
姥姥煮的玉米糊糊永远带着焦糊味碗底沉着没化开的盐粒有次她被咸得呛咳姥姥用粗糙的手背擦她的嘴留下一道红印。
村里孩子笑她 “没爹娘的野种”扔来的土块砸在她后背上她攥着母亲临走前塞的半块橡皮躲在柴草垛里不敢哭出声 —— 那橡皮上还留着母亲指腹的温度像块融化的蜡。
哮喘的苗头藏在某个霜重的清晨。
她跟着姥姥去井台打水井绳勒红了小手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攫住了她仿佛有碎冰渣子呛进喉咙。
姥姥往她嘴里塞了颗裹着糖纸的止咳片那甜味里掺着苦味像极了此后八年的日子。
深夜里她总被喉咙里 “嘶嘶” 的声响惊醒像有只猫在抓挠气管姥姥用热毛巾敷她的胸口叹着气说:“这孩子怕是跟了她娘的弱身子。
” 十二岁的病历本厚得像块砖扉页上护士画的笑脸已经被药水渍晕染。
宁宁能熟练地报出自己的过敏清单:柳絮、尘螨、鸡蛋、甚至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
四岁第一次住院时她还对着雾化机喷出的白雾好奇地伸手去抓结果被呛得满脸通红护士阿姨笑着给她戴卡通面罩说这是 “给肺部洗泡泡浴”。
后来她学会了数雾化次数。
当别的孩子在玩跳房子时她坐在病床上数点滴:“一百二十八一百二十九……” 药水顺着透明管子流进手背那里布满了针眼像被针扎过的蜂窝煤。
有次同病房的男孩偷塞给她半块巧克力她刚舔了一口就引发了哮喘喉间的嘶鸣惊得整层楼的护士跑过来。
从那以后她看着别人吃零食的眼神里多了层薄薄的玻璃映着渴望也映着克制。
第三次病危通知书送来时宁宁正在背英语单词。
监护仪的警报声像尖锐的指甲刮过玻璃她费力地扯住大嫂的衣角用口型说:“妈…… 作业…… 还没写完……” 大嫂把脸埋在她枕边泪水滴在英语课本的 “angel” 一词上晕开的水渍像只折断翅膀的鸟。
石大夫拿着 CT 片的手在发抖片子上肺部的阴影像被墨汁浸染的宣纸层层叠叠地吞噬着健康的纹理。
“第三次手术风险极高”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孩子的气管已经像磨损的旧软管。
” 宁宁的床头柜有个带锁的抽屉里面藏着两个世界。
上层是五颜六色的药瓶标签上的 “布地奈德”“沙丁胺醇” 她能倒背如流瓶盖上还留着她每次拧开时用力的指痕。
下层是用红绸布包着的奖状“三好学生”“作文比赛一等奖”最旧的一张是幼儿园的 “全勤宝宝”—— 那时她还没被哮喘缠上能在阳光下跑成一阵风。
有次她对着镜子看喉咙处的疤痕那是第二次手术后留下的像条苍白的蚯蚓。
她偷偷用大嫂的口红在疤痕上画小花被进来的护士撞见吓得把口红藏在枕头下。
护士却蹲下来帮她擦干净说:“宁宁的皮肤太嫩不能用化妆品哦。
” 她低头抠着被单小声问:“阿姨我是不是很难看?” 护士搂住她的肩指着窗外刚发芽的柳树:“你看那嫩芽带着点伤疤才显得更坚强呀。
” 她的书包永远比别人重除了课本还有便携氧气瓶。
体育课她只能坐在操场边数云朵看同学们在阳光下奔跑的影子被拉长又缩短。
有次数学老师让大家用 “最想感谢的人” 造句她写:“我最想感谢雾化机它陪我的时间比妈妈还长。
” 老师在这句话下面画了波浪线在评语里写:“宁宁的文字像清晨的露珠带着生命的重量。
” 大哥在渔船上的日子对讲机里的电流声是宁宁最熟悉的声音。
“宁宁乖爹捕到大海螺就给你煮汤。
” 她把这句话写在床头的日历上用红笔圈出大哥说要回来的日期圈到第三十个圈时纸页已经起了毛边。
大嫂总说:“你爹在海上漂着是为了给你攒医药费。
”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把省下的住院餐费藏在枕头下说要给爹买副防水手套。
宁宁的墓碑是块普通的青石板大嫂用红漆在上面描了朵小小的蒲公英。
碑文是她自己写的:“这里睡着一个努力呼吸的孩子她来过像苔花一样开过。
” 每年春天大嫂都会在墓碑旁种上薄荷那清凉的香气让她想起宁宁用的薄荷味润喉糖。
邻居们说宁宁走得太急连句完整的告别都没留下。
只有大嫂知道宁宁昏迷前攥着她的手在她掌心划了个 “船” 字 —— 那是她和大哥的约定等病好了就去海边看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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